月光柔和地灑落在江蘺的身上，為她披上了一層淡淡的銀紗。她微閉著雙眼，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，在夜風(fēng)中輕輕顫動。她歪著腦袋，抵在一株黃心烏深綠的葉片上，黃心烏的葉片輕輕搖晃，仿佛在為她唱著輕柔的搖籃曲。
星兒們望著她，心中充滿了憐愛。見她這模樣，星兒們便知道，小江蘺又做夢了。星兒能探知江蘺的夢，江蘺的夢中總會出現(xiàn)那個白衣飄飄的身影。那是她的祖先們口中的英雄，那個用“香草美人”的比喻，表達自己高潔品質(zhì)與愛國情結(jié)的詩人，最終卻投江而去，留給后世人無盡的哀思與悵惘。白衣人投江時，貼身的香囊里裝著的香草便是江蘺先祖的草木之軀。這是江蘺從小就聽家人說的故事，這個故事在江蘺的家族已代代相傳了許多許多年。
此刻，在小江蘺的夢境中，白衣人站在江邊，衣袂飄飄，仿佛與天地融為一體。他的眼中充滿了對世界的熱愛與無奈，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哀。他輕輕撫摸著貼身的香囊，緩緩走向江邊，江水在他足下翻滾，他高聲吟唱：
“浩浩沅湘，分流汩兮。修路幽蔽，道遠忽兮。懷質(zhì)抱青，獨無匹兮。伯樂既沒，驥焉程兮？民生稟命，各有所錯兮。定心廣志，余何畏懼兮！曾傷爰哀，永嘆喟兮。世溷濁莫吾知，人心不可謂兮。知死不可讓，愿勿愛兮。明告君子，吾將以為類兮�！�
小江蘺仰首望著白衣人，她雖然聽不懂他的吟唱，卻被他那悲壯蒼涼的神情與慷慨激揚的聲音所打動。眼前白衣人再往前一步就會落入滔滔江水，小江蘺忍不住大叫出聲：“三閭大夫請留步！”白衣人聽見喊聲，回首望向江蘺，她穿著淡青色的裙衫，像一朵蘑菇似的站在江邊的草地上，驚恐地望著自己。白衣人停住了腳步，他彎下腰，笑著問小江蘺：“這是誰家的孩兒？怎么居然識得我這流放之人？”小江蘺說：“我自然知道您，我的先祖便是楚國將士忠魂所化而成的一株香草，正是您所作‘香草美人’的香草呀！”白衣人聽罷，淚已沾襟，他說，楚王不聽忠言，竟被秦國破了郢都，“我寧死不做亡國之人！”白衣人說罷，轉(zhuǎn)身一躍，落入江水。
星兒們靜靜地觀察著這一切，月光下，江蘺的長睫毛在快速地翕動著，兩顆露水般的淚珠滾落而下。天快亮了，月色與星光漸漸黯淡了。江蘺的小臉被淚珠弄得癢癢的，她揉了揉眼睛，慢慢地晃了晃腦袋，她依著的那株黃心烏緩緩地合上了葉片。太陽從遠處的城垛處露出了紅臉膛。江蘺起身，理了理衣衫，旋了旋身體，又變成了一株秀美的香草。江蘺是生在黃心烏地里的香草仙子，只有在月夜，她才能變成人形。
江蘺家族的變形術(shù)，源于一場戰(zhàn)爭。那時在三閭大夫屈原投江五十年后，楚國為躲避秦國的征戰(zhàn)，從長江漢水來到淮河岸邊，在定都壽春已十八年后。秦國還是派軍而來，將楚國的將士殺得片甲不留。郢都壽春那座華美的楚王宮殿，在戰(zhàn)火中化為烏有。一片廢墟中，唯有一枝香草在風(fēng)雨中不屈不折地搖曳。那香草便是楚國將士忠魂所凝化而生的。那株香草正是與當(dāng)年三閭大夫屈原投江時貼身攜帶的香包里所裝香草的同類，只是生在壽春的這一株，衍生的后代，莖干都成了空心的。這些生在壽春城的空心香草，被裝入香囊給遠行的人隨身攜帶，遠行的人發(fā)現(xiàn)一個有趣的現(xiàn)象，那就是，他們走得越遠，香包越發(fā)香濃。而這香味不由便勾起了他們的鄉(xiāng)愁，于是，這香草變得了“離鄉(xiāng)草”之名，小江蘺的名字便是她能化為人形后，長輩為她取下的人名。
小江蘺變身的那株香草沐在晨光下，雖然靜為一株草的模樣，但她還凝神于關(guān)于白衣人的夢境里。而此刻，距白衣人投江的時光已流逝了千余年。當(dāng)年得勝的秦國與被滅的楚國早已被封存進歷史的冊頁。當(dāng)年的壽春，如今已被喚做壽州，只是，人類還是習(xí)慣征戰(zhàn)。
這時候，城外突然塵土飛揚，馬蹄聲急促。江蘺化身的香草展開了葉片，像人支棱著耳朵傾聽似的探知著壽州古城的戰(zhàn)事。江蘺知道，壽州多戰(zhàn)事。在很久很久以前，壽州還叫壽陽的時候，這里就發(fā)生過一場著名的戰(zhàn)爭，據(jù)說那場戰(zhàn)爭，讓壽州城外的淝河水都變成了紅色，那血流成河的慘狀，令講故事的人說著說著就打起了顫。而此刻的這場戰(zhàn)爭，是發(fā)生在后周與南唐之間，已歷時一年零五個月的攻防戰(zhàn)。后周大將趙匡胤，被圍困在壽州城內(nèi)已多日，城內(nèi)糧草被消耗殆盡，此刻敵國派來的重兵已兵臨城下。
沒過一會兒，江蘺看見精神焦灼，身體虛弱的趙匡胤牽著他的坐騎，走近了。那白馬因為連日奔波，疲憊不堪，居然倒在了黃心烏地的邊，險些把這片地里唯一的一株黃心烏壓倒。趙匡胤滿眼痛惜地望著疲憊的白馬，蹲下身，撫摸著白馬的鬃毛。江蘺看見蹲在自己身邊的趙匡胤已雙頰深凹，看他的樣貌，別說白馬恐難支撐下去，就連他自己，也因為連日的征戰(zhàn)，體力消耗巨大，加之寢食難安，而變得虛弱不堪。
江蘺憎恨人類沒完沒了的戰(zhàn)爭，每一場戰(zhàn)爭都會造成萬千生靈涂炭，都會破壞人類辛苦建成的家園和城池。江蘺又想起了夢中所遇的白衣人，想起白衣人的吟唱，想起家族代代相傳的故事。她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，她用力地搖曳著自己的枝葉，讓自己散發(fā)出特有的馨香，她拼命讓自己的一枚葉片貼近白馬的口鼻，虛弱的白馬張開嘴，吞下了那枚小小的葉片，沒想到，僅僅一枚葉片，就令白馬瞬間恢復(fù)了生機，白馬甩了甩鬃毛，打了個響鼻，跪身而起，將江蘺連根拔起吞入口中......
“媽媽，快看，這里有一株香香的草！”
“寶貝，快，去和香草合張影，它是壽州香草，學(xué)名江蘺，是被屈原作為‘香草美人’寫進楚辭里的香草，也是趙匡胤困南唐時救他的白馬的香草。寶貝，你的名字江蘺就是從它這里取來的，媽媽希望你像壽州香草江蘺一樣，有美好的品質(zhì)，勇敢、不屈、懂得奉獻，還有，江蘺也叫‘離鄉(xiāng)草’，越遠離家鄉(xiāng)，它的香味越濃，媽媽也希望你像它一樣，雖然離開了壽縣，但也不要忘記家鄉(xiāng)，長大要為家鄉(xiāng)作貢獻，把家鄉(xiāng)建設(shè)得越來越美好！”
小江蘺似懂非懂地望著媽媽，她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的，就像很久很久以前，香草江蘺在月下做夢的樣子。香草江蘺默默地計算，如今已是2024年，距離她被趙匡胤的白馬吞食又過了千余年。她不知道眼前的小女孩江蘺是不是她的又一個夢境。如果真是夢，這倒是一個美夢，夢里沒有了戰(zhàn)爭、沒有了傷亡、沒有了損毀，有的只是越來越多掛著笑容的游客，他們涌入古城，攜帶香草制作的香囊，匯入更廣大的世界。
(黃丹丹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