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小魚其實也在教育我,半粒米飯也能飽餐一頓。所以我在撒掉半粒米飯的時候,會撿起扔到水渠里送給小魚。”在散文集《森林中有許多酒》中,隱居神農(nóng)架10年的古清生這樣寫道。
古清生曾說,進山這些年,他學到的東西遠比在城市中學到的多。這篇《相濡以沫》就是證明,它的故事不復雜:在院子的小池里,古清生養(yǎng)著小魚,不是觀賞魚,也非食用魚,它們來自小溪,有的已是池二代、池三代。此間不乏挑戰(zhàn),因為它們要應對池中的娃娃魚和兩條黑魚,乃至池外白鷺、池鷺的“?章(lián)手圍剿”。好在,天地足夠大,只要“我”足夠小,就能活下來。
在一條曬干的小溪旁,古清生感動了——小魚與蝌蚪互相吹泡茍活,相濡以沫的傳說竟然成真。當小魚與蝌蚪們被送入小院的水渠,它們“爆炸般游向四方,在水中消失身影”。浪漫不持久,萬物秒回本態(tài)。
仔細想來,《森林中有許多酒》為什么好看?并非詩意、耕讀生活、綠色、自然之思等等大詞,而在于它敘述間流淌的“性感”。
《森林中有許多酒》的趣味,不在于它是自然文學,還是生態(tài)文學、環(huán)境文學,而在于細節(jié)的“性感”:滿山的野果,都可以釀成美酒,它們掛在枝頭,并不只是傻等著干癟、落下;山中養(yǎng)的雞會恢復原始個性,每夜站在枝頭入眠,如一只只貓頭鷹;夜夢遇熊,滾下坡是最好的逃生之道,因為野獸下山遠比上山慢……
概念可以操練,“性感”只能遭遇。不經(jīng)具體人生,便永遠錯過它們。
什么是自然文學?這是一個難回答的問題。參考答案是:“自然文學是以文學的形式,喚起人們與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和諧共存的意識,激勵人們?nèi)で笠环N高尚壯美的精神境界,同時敦促人們?nèi)ゲ扇∫环N既有利于身心健康又造福于后代的新型生活方式。而在美學上,它展現(xiàn)了一種自然清新、別具一格的審美取向。”(程虹,《自然與心靈的交融》)
在英美,自然文學是重要的文學傳統(tǒng),可對大多數(shù)中國讀者來說,卻是模糊的存在,正如人人都知《瓦爾登湖》,讀過它的人卻不多,讀懂者就更少。于是,自然成了“遙望卻不可及”的幻境,是“老了要過這種生活”的空頭支票,是“等我拋開一切俗事”的想象。我們愛的是“作為景觀的自然”,而非活著的自然,這可能是自然文學很難被深入欣賞的根本原因。從自然文學中,我們想讀到的是“不同”“脫俗”“壯麗”“解脫”,是對“自己生活的批判”,這就失去了深入的可能。
在我看來,《森林中有許多酒》的魅力就在于,它是活著的自然文學,是留在自我找尋之路上的足跡,它始終在為自我而歌唱。它用“性感”的細節(jié),為進入自然文學提供了可能。
經(jīng)歷過怎樣“對自然的凝視”和“對自我的凝視”,才能寫出《森林中有許多酒》?我寧愿相信,其中包含了一個脫胎換骨、九蒸九曬的過程。
《森林中有許多酒》體現(xiàn)出足夠的清醒——自然的哲學闡釋就是自然本身,是“移栽的竹子,不長枝葉,它保持沉默,地底下的根不住生長,向四面八方擴張,長成一片網(wǎng)”,是“天底下,誰都活出自己的保全方法”,是“這是一樹酒呢,懸鈴般垂在枝條上的獼猴桃,像一個個小酒罐”……
回歸本身的哲學闡釋,對我的意義在于:上大學時,常讀到古清生的大塊文章,忽然間,古清生掙脫了,在神農(nóng)架安了家,種茶,養(yǎng)魚,旁觀各種生命?稍谖业挠洃浿,10多年如入黑洞,突然成了中年人。有多少人生如我,都有這么一段再也想不起、毫無感受的歲月?
淪陷在熟悉中的人生,約等于荒廢的人生,《森林中有許多酒》是一種抵抗,每個人都能從這本書中,找到從熟悉的無聊中,打撈自己的法門。
唐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