難得有機會,來到荊楚大地,作長江文化及楚文化考察。從武漢到荊州,從荊州到襄陽,楚天空闊,地腴人稠,遍地油菜花金黃。
跟隨大部隊的腳步,一路幾乎小跑著,看了襄水源、檀溪、峴首山等數(shù)個市政項目。我們相互取笑著,仿佛回到了當年做政府行政工作的時候。
忽然耳邊傳來下個參觀點是“鳳林古渡”。襄陽鳳林古渡,位于襄水入漢水江口處。南屏鳳林關,西鄰習家池,峴首可倚,鹿門在望。正是人間最美四月天,桃紅柳綠正當時。天高云低。江天寥廓。桃花飛紅,銀杏槭樹落羽杉的新葉正在綻開。紅色的木棧道,親水平臺。淺灘,濕地,曲橋。令人訝異的是漢江水的豐沛,遠超我想象,浩浩湯湯,連天接地,蔚然有湖甚或海的味道。這鳳林古渡,現(xiàn)是一個全新的城市園林景觀,以云樹蒹葭、江口古渡立意,致力營造古河道水系與自然風貌。
沒有古渡,沒有古渡風貌。而且,此漢水鳳林渡更非黃河風陵渡。
但那又如何,如此有個名字就已足夠了。天南地北,不論塞外江南、中原蠻夷,本都是人自由設置的風塵戰(zhàn)場,并不需要我們逐一用實名實事實地實景去對照。這是武俠小說的自由,但也不僅是武俠小說所獨有。與眼前景物完全無關,仿佛是一語入心,“鳳林渡”,瞬間喚起的是我青春的記憶。
我一直是將風陵渡與襄陽連接在一起的。這與小說有關,非關真實地理與歷史。
這與那種矢志報國,率性以往,他強任他強、清風拂山崗的真性與真情,灑脫與豪邁有關。金庸小說《神雕俠侶》中,郭靖、黃蓉夫婦與郭襄弟弟破虜都獻身在襄陽。深度契合“水駕山而上者呼為襄”(《荊楚記》),奮力向上、不懼逆行的隱含意義。
這與我們對郭襄的深度情感捆綁有關。頸掛明珠、著淡綠衣衫的16歲的郭襄在風陵渡遇到了楊過,得到了楊過贈與的三件大禮,一是滅蒙古先鋒,二是燒蒙古糧草,三是除奸拿回打狗棒。更重要的是在天下英雄面前,在夜空中用煙花放出“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壽”,用燦爛煙火照亮郭襄青春容顏和從此以后的寂寞一生。這是天下英雄與美人的不解情緣。風陵渡口初相遇,一見楊過誤終身。雖然情感懵懂迷茫,卻不妨俠骨入髓。一眼千年,一天一生。
更與我們的青蔥歲月、看似早已消逝的隱秘情愫有關。那是青春激揚,血脈僨張,經脈亂轉,風中凌亂的歲月。我們躲在被窩里聽鄧麗君的歌,沒日沒夜地讀金庸的武俠小說(當然,還有王蒙的《青春萬歲》),雖然沒有寶劍駿馬,卻有要背著小黃書包,孤身一人出游戈壁荒漠的滿腦子綺麗思想。要想知道這隱秘的聯(lián)系有多深,以至于2024年初春在浙江海寧召開的金庸百年誕辰座談會,我們大學同班同學中竟有三位因研究金庸有名而與會。
“共喜年華好,來游水石間,煙容開遠樹,春色滿幽山”(孟浩然)。郭襄與楊過相遇后24年,成一代大俠峨眉掌門,而我們與郭襄相遇,已過去了42年。我們雖然沒有學習到“黑沼靈狐”那絕招,但我們在改革開放的洪流中,意氣風發(fā),指點江山,揮灑汗水,縱橫馳騁,披星戴月,日夜兼程,爬山越嶺,浮沉江河,拼卻羸軀,玩命工作,將許多事物拆分了再整合,打亂了再重來,重整重塑,再造出新,憑借著青春那一口氣,飛越過那熱血蒙頭、氣沖牛斗,且又風中凌亂、跌跌撞撞的諸多日子。
夜晚,我們站在襄陽古城墻上,面對萬家燈火。荊州古城墻、襄陽古城墻、壽春古城墻,南楚、西楚、東楚,楚國是萬里遼闊,千年東望,百世芬芳。我思忖自己已年屆花甲,如此感嘆是否有些矯情。
“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:今番良晤,豪興不淺,他日江湖相逢,再當杯酒言歡。咱們就此別過!說著袍袖一拂,攜著小龍女之手,與神雕并肩下山。其時明月在天,清風吹葉,樹巔烏鴉啊啊而鳴,郭襄再也忍耐不住,淚珠奪眶而出。”
“滄海一聲笑,滔滔兩岸潮,浮沉隨浪只記今朝,誰負誰勝出天知曉,江山笑煙雨遙,濤浪盡淘紅塵俗世知多少,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”(1980年代黃霑)。“烏鴉背馱著太陽飛下了山崗,帶走了我們的春來冬往,那曾是驚鴻的模樣照我心懷,如今此情變成了回憶,回憶已不在。請不要說我是你的愛人,我怕我的眼淚眼淚眼淚,忍不住掉下來”(2023年刀郞)……
就此別過!
(萬以學)